导演李沧东说,这部电影不是关于宗教信仰,而是关于人和人生。不信的人认为这是一部反讽基督教的片子,而韩国本土教会的牧师则宣称:韩国教会欢迎《密阳》,因为教会应该欢迎社会批判。
宣扬或者批判基督教,都不是导演的意图,他只不过在关注人心中的真实困境,表现普通人生命中的真实痛苦,以探索苦难对于我们生命的意义。
《密阳》是一部让人沉痛的片子,因为关乎人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关乎逝者如风与生者之血泪,关乎人性的罪恶与人生的苦难。日光之下,并无新事:罪恶与苦难都是属乎日光之下的古旧叙事。
影片从头至尾,穿插着阳光的影子,但也仅仅是影子。上帝仿佛在场,却只能窥见他的背影。上帝让阳光洒在地上;也正因为如此,让人清晰地看到了大地上的阴影。
女主角申爱在阳光的沐浴之下出场。虽然丈夫死于车祸,但是她还有儿子。她带着儿子一起去丈夫的家乡密阳。在她的想象中,密阳,就是有秘密的阳光之地。
还在路上时,车因为故障而抛锚。她和儿子一起坐在流水潺潺的溪边,感叹阳光真好。
初到密阳,她就建议一家服装店的店主重装店铺,因为那里照不到阳光,店铺色调偏黑。申爱相信亮一点的色调更能吸引顾客的目光。
正如她注意到别人的世界缺少阳光,牧师的妻子,一位在药铺卖药的女人,也注意到她的世界缺少“亮光”。
师母说,像你这么可怜的女人更需要上帝的爱。申爱心不在焉地听着,目光只关注着店外儿子的身影。她不接受“可怜”这个词被用在她身上。她说自己并不可怜。她虽然没有了丈夫,但有儿子与她同在,她的生命依然充满了阳光。
她期待密阳的阳光,能够驱散她内心的阴霾——那些搅扰她,与她丈夫的外遇相关的“是非流言”。
只是接下来,密阳带给她的并不是“阳光”,而是阳光之下的黑影。
儿子被意外绑架,并被撕票,这突如其来的灾祸使她的幸福世界崩塌,让她欲哭无泪。没有眼泪,不是因为麻木,而是因为痛彻骨髓的伤、无处哀告的绝望。阳光依旧普照密阳,却从此再也照不进她心里。
凶手很快被抓到,法律替申爱伸张了正义,她的愤怒和仇恨从此被“高墙”阻隔。
师母再次跟申爱讲上帝的爱,邀请她去参加教会为受伤灵魂所开的祈祷会。
师母说上帝那里有爱;而受伤的灵魂尤其需要上帝所恩赐的爱。申爱的心不为所动,她平静地,不带恶意地反问师母:如果上帝真的存在,真的那么有能力,为什么他看到我的俊儿死去,也不救救他呢?师母说,上帝有无限的大爱,所有事情的发生都有主的旨意在:你看那照进我们这屋子里的一缕阳光,在这里面都藏着主的旨意。申爱走近那一缕阳光,指着它说,这里面能有什么呢,就只是阳光而已。没有了俊儿存在的世界,对于申爱来说,阳光也没有了任何意义。
申爱去为儿子做死亡登记,在回来的路上,五脏六腑的翻腾折磨得她死去活来。从教堂里传来的唱诗声和祈祷声飘到了她耳中。那仿佛是从天上而来的声音,从另一个世界而来,让她看到了内心平复的希望。既然她不能让儿子复生,又不能亲自让凶手血债血偿,她已经别无选择,只有选择去平息自己内心的惊涛骇浪。
信徒们唱着赞美诗,感谢上帝,说,“主是我的全部,我不会放弃”。领会者称,上帝是把我们从痛苦的漩涡中拯救出来的上帝。领会者祈求上帝,将那博大的爱注入“在者”的血液里,把“在者”堵住的心、内里的纠结解开,也呼吁“在者”用内心的伤痕和痛苦在这里痛哭。
申爱在如此情境的感召下,在教堂里放声大哭,撕心裂肺,而又歇斯底里。领会者来到她身边,按手在她头上为她代祷,祈求上帝医治她受伤的灵魂。仿佛从那一刻开始,她就获得了心灵的安慰和医治。
从此,申爱开始参加信徒的聚会,她向教友们见证自己的“重生”。她说,之前她的心承受重压,但是信仰让她心里不再痛苦,而有了平和。她“平和”地见证自己相信,一切事情的发生,包括她俊儿的死去都有主的旨意。为此,她微笑着感谢上帝。
信仰仿佛为她带来了重生。教友们为她内心所得的“医治”而同声感谢神。
申爱和教友们一起笑着唱诗,赞美上帝,这样皆大欢喜的场面,来得太快,来得太突然,以至于这样的突变很可能会挑起一些人对传教者或是对上帝的“义愤”,正如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卡拉马佐夫兄弟》中所塑造的伊凡所怀有的那种“义愤”——我不是不相信你们的上帝,我只是无法接受“上帝”所创造的世界:孩子无辜被杀,上帝“残忍”的律法却要以“爱”的绝对命令去强迫一位伤心欲绝的母亲不能仇恨,而只能饶恕。因为这一切都是以信仰的名义:因为没有饶恕,就没有心里的平安;没有饶恕,就没有灵里的自由。
申爱想要用饶恕之后的平安去代替失去儿子的悲痛。饶恕不是她想要的,却是她别无选择的。上帝要给她内心的平安,但要以她甘愿放弃仇恨为代价。为了“自救”,她只能接受这个“宣告”:她俊儿的死也是主的“旨意”,而主的旨意一定是美好的,所以,她还需要为主的“旨意”得到成全而感恩。
她真的感恩了,在微笑中见证自己内心的平安。热闹的欢声掩盖了内心的悲伤。
影片特写了教友们跟申爱一起喜乐地唱诗赞美神的情景。导演似乎有意要用申爱精神状态的突变来表现基督信仰的本质——让一个忧伤和哀哭的人,变成一个快乐和喜笑的人。
申爱的笑容多少让人有些心酸,或许是“不相信幸福”的导演李沧东刻意营造的“天问”——一群拍手歌颂上帝的懵懂妇女,无视这世界真实的苦难,忽略一个受苦女人心中真实而沉重的血泪,而用“欢声笑语”去给这个欲哭却已无泪的女人那千疮百孔的心口贴上几剂“创可贴”,就真的可以让她走过悲痛的流泪谷,去到充满阳光的泉源地吗?如果是这样,生活就太容易了,快乐与幸福也太容易了。
直接用女主角“由苦变甜”的感觉转变来表现她获得信仰的现实,虽然符合基督信仰现象的直观现实,却不足以真实地表达基督信仰的本质,更不足以表达它对受苦者的真实意义。当影片完全忽略对基督教核心教义——耶稣十字架受难的赎罪意义,它也不可能真实而确切地表达基督信仰对于受苦者的意义。
在缺乏对基督信仰核心的体现的前提下,直接表现女主角快速而戏剧性的心灵转变,这无异于要么在暗示女主角信仰的肤浅,要么暗示基督信仰本身的肤浅。这也算是为女主角接下来的心灵崩溃设下了伏笔。
这个伏笔对于那些不信基督的观者来说,是影片的画龙点睛之笔,是表现女主角接下来“在信仰之中更加绝望”,或表现基督信仰本身之虚妄的绝妙伏笔。但对于真实的基督信仰者来说,由于影片是在没有触及基督信仰内核的基础上,来刻画女主角在信仰之内的绝望与崩溃。所以,即使影片对人物内心的绝望展现了一种极致表现力,但这并不足以对基督信仰本身造成真正的破坏力。
不信者倾向于以为:人间苦难与上帝的全能与全善之属性之间是不可调和的。当导演让影片从画面上回避申爱的问题——“上帝为什么不救她的俊儿?”,这是否是因为基督教自身无法直面这个尖锐的问题?
这个问题也正是很多不信的人心中的疑问:上帝既然爱人,为什么不阻止恶人作恶,而任由好人在这个世界受苦?如果成年人是罪有应得,那么为什么无辜的孩子也要被残杀?
影片在画面上回避了这个看似尖锐的问题,这容易给观者造成这样的印象:是基督教自身无法面对质疑,所以选择回避现实的苦难与上帝的全善之间的矛盾。
她对自己的“狠”,在于她坚信上帝看见了她所做的一切。其实,不仅是她对自我的伤害,还有她内心的血泪和痛苦,上帝实在是都看见了,而且也为之忧伤,甚至流泪。《圣经·约翰福音》,明确记载了耶稣因为一个青年人拉撒路的死而“哭了”的事情。耶稣看到拉撒路姐姐们的眼泪,众位犹太人的眼泪,自己也禁不住流泪。作为上帝之子的耶稣,作为道成肉身的神,他为之流泪的事实是:人的死亡与生者的悲痛。虽然他有能力让拉撒路不死,但他仍忍着心让他首先死去,让他的姐妹们承受与亲人的生离死别之痛。
当申爱为儿子的死而痛不欲生,她需要知道:她的俊儿之死,虽然被主所知道,也被主所允许,却不能说是出于祂的旨意,因为孩子之死不是上帝所愿意看到。虽然上帝没有阻止坏事发生,但并不代表祂希望坏事发生。当坏事发生,信仰者不需要,也不应该为之而感谢上帝,但仍能因着相信,并指望“全能的上帝有无限的智慧和能力使坏事变成好事”而感谢祂。唯有信心能够使绝望的人相信、期盼这样的“好事”:那就是在世界的末日,死人要复活,神的公义必要显现。
人间的苦难过于深重,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当灾祸与苦难降临,世人第一反应总是认为那是老天爷对自己的敌意和不公,所以,人对冥冥中那位“老天爷”的愤怒与苦毒也变得无以复加。在《唐山大地震》中,徐帆所饰演的两个孩子的母亲,在满目疮痍,哀号遍野的灾难场景中,仰天大声咒骂老天爷是王八蛋!在天灾面前,人更有理由责怪上帝。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唯有对着天,发出内心的嘶吼,才能发泄心中对“命运”背后的主宰力量的愤恨。
《圣经·旧约》中先知耶利米早已预见到爱子甚切的女人们的苦难:“在拉玛听见号啕大哭的声音,是拉结哭她儿女,不肯受安慰,因为他们都不在了。”
世人总倾向于以为,失去了孩子的拉结们的眼泪是“老天爷”罪恶过大的铁证。只是,耶稣对着耶路撒冷哀哭的场景,耶稣因拉撒路的死而与马大和马利亚一起哭泣的情景,耶稣被人残忍地挂在十字架上,一滴滴流出鲜血的场面,这些都是人类罪恶过大的铁证。这个世界罪恶过大,因为它拒绝它的创造主,而且杀死了祂。耶稣在这个世界失去了生命,上帝在这个世界失去了自己的独生子。耶稣的十字架受难,是为着对付人类的罪的权势,也是指向着上帝对待以罪为根源的人间苦难的态度。耶稣死在十字架上的时候,大地剧烈地摇动颤抖。这一片喝饱了无辜人血的大地,也接受了神子耶稣的血。这些血都在地下哀告,以此指证人类的深重罪孽。世界苦难深重的现实,不是上帝不义的铁证,而是人类罪孽深重的铁证。
正因为拉结们的眼泪被上帝记念,上帝的儿子才降生在这个世界受苦、受死。耶稣来到人间,让失去儿子的拿因城寡妇重新获得儿子。耶稣命定要死在十字架上,是因为上帝恨恶那个使拉结们经受丧子之痛的黑暗权势。
耶稣很爱小孩子,上帝也曾经因为尼尼微城的孩子而不忍毁灭那城。耶稣说,不要禁止小孩子到我面前来,因为在天国里的都是像小孩子一样的人。耶稣爱小孩子,上帝爱惜孩子。虽然上帝任由黑暗权势将申爱的俊儿带离了世界,但申爱唯有真正相信上帝的公义和良善,才可能相信她其实并没有失去自己的孩子,而只是失去了肉眼看见儿子,和他一起走过世上生活的机会。
申爱的俊儿只是先去到了上帝身边。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她并没有失丧儿子,而只是失去了暂时与他相聚的机会。拉结们的悲伤,应当因为相信上帝会让死人复活而被抚慰。可是,上帝失去“小儿子”的忧伤却不那么容易被抚慰。人的生命原是从上帝而来,从这个意义来说,所有人原本都是上帝的“孩子”,但是人后来反叛上帝、离弃上帝、拒绝上帝,使上帝成为了失丧了孩子的父亲。作恶多端的罪人,终究也是上帝所失丧的“孩子”。无论是失去儿子的申爱,还是杀死她孩子的凶手,原本都是上帝所失丧的孩子。上帝想要“找回”自己的“孩子”。申爱若是不能理解上帝顾念自己所失丧的一切“孩子”的心肠,就不能理解上帝对申爱所发出的饶恕与爱的命令。
按照世界的情理,申爱不应该,也不可能原谅杀死她儿子的凶手。但是,上帝启示首先回到家的“孩子”:祂并没有放弃仍飘荡在外的孩子。对于那些在这世界作恶多端、罪孽深重的人,上帝仍渴望重新得到他的心,使他们也成为上帝的子民,不再犯罪,而离弃罪恶。上帝对深陷罪恶深渊的“孩子”仍抱有救赎他们的希望。所以,祂对已经“回家”的孩子(如申爱)发出了命令:饶恕那个曾经伤害你的弟兄,即使他害苦了你,你也要为他灵魂的好处来祷告,为他“祈福”。
“只可祝福,不可咒诅”,这个命令使上帝看起来像是端了一个倾斜的天平,倾向于那些更恶的人。这个命令,使得上帝看起来像是对施害者仁慈,而对受害者残忍的不公不义者。所以,当申爱在用餐时想起上帝要她饶恕仇敌的时候,哽咽着呼吁:上帝啊,请你珍惜你自己的名字……
“饶恕你的仇敌,为逼迫你的人祷告。”也许,申爱一时还不理解上帝这个命令背后所表达的对悖逆人类的深切之爱,也不能体会上帝对人因罪恶而伤害或毁灭自己的痛惜。若是不能理解上帝对罪给人带来生命的破坏性影响而有的哀伤与忧愤,那么,受苦的人如申爱,也绝不可能真诚地听从祂的命令,努力饶恕自己的仇敌,还要爱他——为了他灵魂的最终得救而祷告,她也不可能在得知凶手已得救后而欣慰欢喜。
上帝愿意免每一个罪人的债,因为上帝渴望祂所爱的“浪子”回头。走得越远的浪子,上帝越期待他回头。这是上帝的心肠。当申爱无法去体会上帝失丧“儿子”的伤痛;那么,她也不可能胜过失去儿子的悲伤,更不可能从内心深处去爱和饶恕杀害她儿子的人,去为神最终能找回自己的小儿子而同心。
《圣经·马太福音》讲了这样一个故事:有一个仆人欠了王一千万银子,无法偿还;但是王免了他的欠债。仆人出来却揪住一个欠了他十两银子的,掐住他的喉咙,说,把你所欠我的还我。王知道这事之后,就质问他:你不应当怜恤你的同伴,像我怜恤你吗?
我们也可以想象后续的故事:这仆人说:主啊,我没有讹诈他,我只是追讨他欠我的,这是我的权利!主人说:你要你的权利,那你能让我也保留自己追讨你欠我的债的权利吗?
申爱若不能理解耶稣在十字架上受死是为了替我们赎罪,不能理解上帝让耶稣上十字架是他最大的“不公义”(人本该死,神却自己替了人去死),那么她也不可能放弃自己讨债的权利,也不可能能够接受上帝对伤害她之人的饶恕。
影片结尾定焦于申爱所住房屋院子的一个角落,还有洒在那里的阳光。虽然阳光从高天洒下,但沐浴在阳光下的人所看见的却只是阴影。有时候,我们只看见了阴影,那是因为我们背向了阳光,而且专注于自己所站的那一小方地。如果我们愿意转身,虽然阴影依然存在,但却是留在了自己的身后。
经历了第一次世界大战恐怖的杰弗里·斯图德尔特·肯尼迪牧师,写了一首思忖人类的罪给上帝所带来的痛苦的诗:
面对可悲可耻的故事
还有阳光下的人类罪恶
如何能够安之若素?
上帝的主宰何来荣耀?
何处能安享祂的慈爱?
永恒者的心中难道无泪?
上帝的灵难道未曾被痛苦撕裂?
挥舞大棒要将人间击成碎片的
是阴间地狱的鬼魔
如果上帝基督让你睁开双眼
如果你得到了上帝的感召
你就一定会因为这个世界的苦难而受伤
你也会成为受苦人的抚慰
即使利剑的苦痛会刺透你的心
这意味着,你的悲苦
虽将你击倒在那孤苦的树下
但今朝今夕,明日明夜
圣洁公义的上帝还将与你同在
(本文作者系四川一教会专职传道人,文中观点代表作者立场)